我想这话也不尽然。&rdo;张达词道:&ldo;我们以忠厚待人,当然不相信。不过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赌穿,一月整千洋钱的花销,是哪里来的,却很可研究呢。&rdo;杨杏园道:
&ldo;他住在什么地方?&rdo;张达词道:&ldo;正离你那儿不远。&rdo;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正望着爱思。爱思说道:&ldo;你说什么?可别占便宜。&rdo;张达词笑道:&ldo;说句话占点便宜都不行,那还能提别的吗?&rdo;爱尔正抽着一根烟卷,在嘴上取了下来,两个指头夹着弹了一弹灰,反过手去,将烟递给下手坐的甄宝荫,将嘴唇撮起来,往前一嘘气,嘴里的烟,箭也似的,对着张达词脸上吹来,笑道:&ldo;你别挨骂了。&rdo;张达词哈哈大笑,口里不住的叫&ldo;好香&rdo;。他们一面说话,一面闹,又鬼混了许久。
爱尔走到窗子边将窗帘子一掀,只见半轮月亮,正在楼外柳树影子下,笑道:
&ldo;闹了这久,时间还早,月亮还是刚出来呢。&rdo;张达词道:&ldo;你是乐糊涂了,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这月亮望下落,你当它望上走呢。&rdo;爱尔对爱思使一个眼色,轻轻的说道:&ldo;咱们走罢。&rdo;张达词看见,便拉爱尔到里面房间里去说话,一会儿工夫,张达词出来,爱思又进去了。张达词便就着甄宝荫坐在一处,头靠头轻轻的说了许多话。甄宝荫一面微笑,一面点头,然后大声说道:&ldo;让她回去,还是过天说罢。&rdo;说时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拿了两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张达词。张达词刚要接过去,甄宝荫手又往回一缩,笑道:&ldo;你和爱思的交涉,应该辩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开车费,这真是冤枉。&rdo;张达词把手往屋子里指,又对杨杏园一望道:&ldo;今天这种情形,我还想吃什么天鹅肉呢?&rdo;甄宝荫道:&ldo;不知你那话,是不是成心说的?其实这不成问题。&rdo;张达词不等甄宝荫说完,以目相视,甄宝荫也就一笑,将钱仍旧递给了他。张达词拿了这钱,便到里边屋里去了。一会爱尔爱思两人从里面出来。爱尔对甄宝荫道:&ldo;劳你驾,请您吩咐你的贵管家,到外面去叫我的车夫。&rdo;甄宝荫笑着答应道:&ldo;是。&rdo;将铃一按,听差进来了,甄宝荫道:&ldo;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马车套车。&rdo;听差答应着去了。爱尔爱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点头,说道:&ldo;改日见。&rdo;他们三人都也站着起来相送。爱思站在杨杏园身边,将他的衣服一牵,忽然握着他的手,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手掌心里。这爱思以目斜视,眼睛珠一转,杨杏园会意,就把那东西捏住了。他们三人送到房门口,就不再送,爱尔爱思两人,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杏园和张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谈的是做官取乐两件事。甄宝荫说道:
&ldo;今天不知道杨先生来,不恭得很,改日再找个地方叙叙。&rdo;杨杏园虽然谦逊着,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便对张达词道:&ldo;我到你那边坐坐。&rdo;便辞了甄宝荫到张达词房里来。杨杏园埋怨他道:&ldo;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和我瞎吹,说我是个秘书?&rdo;张达词笑道:&ldo;一点没有关系。你有所不知,这位甄督办,是论资格交朋友的,越说你的来头大,他越发和你亲近。我老早的说你不过是新闻记者,你就坐不了许久。你坐不了许久,怎样交得上这一位女朋友?&rdo;杨杏园笑道:&ldo;我并不要结交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为什么要你替我吹牛?&rdo;张达词笑道:&ldo;那小家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负人家。她背着你向我问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都告诉她了。&rdo;杨杏园道:&ldo;那你简直胡闹!我为什么和她们这些人往来?&rdo;张达词道:
&ldo;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历来,也许比我们阔得多。&rdo;杨杏园虽然清白自许,但是男女之间,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时谚所谓,难免两性的吸引,这种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发生的时候,决计不是什么阶级上限制得住。杨杏园一想,她刚才给个什么东西给我,好像纸团,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张达词没有多谈,他就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候,他本来就想在袋里拿出纸团来一看,可是这门口不住的人来往,又忍住了。坐上车去,再拿出来看时,原来是一张局票,并没有什么。
翻过背面,仿佛有些字迹,却是铅笔写的,在街灯下,哪里看得出来?
这时车子经过西长安街,车子在平整的马路上拉,又快又平适,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边的槐树林上,那树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现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净。路边的垂柳,叶子已经全绿了,树上好像很是湿润,托着月色,似乎有点淡绿的清光。再一看树林边电杆上的电灯,也都映成清淡的颜色,不是那样亮了。
杨杏园刚才在蓝桥饭店,耳目杂于声色之中,绮罗之丛,快活虽然快活,总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到了这地方,净荡荡的,不见一点富贵之象,一刹那间,简直是一场梦。他由繁华冷净之变幻,想到&ldo;色即是空&rdo;的一句话,由&ldo;色即是空&rdo;的一句话,又想到爱尔爱思姊妹两人,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做这种卖人肉的生活?仔细想了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这样看起来,大街上裘马翩翩,招摇过市的老爷太太,里面未尝没有……
想到这里,忽听见后边有两辆车子追了上来,有两个人在车上说话。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ldo;明天还去不去&rdo;?这话很像是熟人的声音。杨杏园便听他说些什么,恰好那两辆车子,紧紧的随在后面,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又有一个答道:
&ldo;自然去,怎么不去?头一排的座位,我已经定了三个。&rdo;这个似乎笑道:&ldo;定了三个座,我有一席吗?&rdo;那个道:&ldo;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rdo;这个道:&ldo;很好,你另请高明罢了。明天有一个地方去,比你那儿好得多呢。&rdo;那个道:&ldo;什么地方,说来听听。&rdo;这个似乎笑道:&ldo;明天下午,吴芝芬在西老家里邀头,约我凑一脚,你说有味吗?&rdo;那个道:&ldo;你不要胡吹,他们遗老捧角,有你的份?&rdo;这个道:&ldo;实话,有倒有这一回事,虽没有要我捧角,我却打听得实在。&rdo;那个说:&ldo;你怎样知道?&rdo;这一个道:&ldo;西老是我们的同乡,他的五少爷,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几个朋友在一处谈戏,有人说芳芝仙的戏不好,他急得面红耳热,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说,你就只卫护着你的芳干妹,不卫护你的吴干妹,他说,怎样不卫护?今天我还和老爷子商量着,后天替芝芬打牌呢?&rdo;
杨杏园听到这里,不觉插嘴道:&ldo;吠!你们在这通衢大道,宣布人家秘密,岂有此理?&rdo;那人大惊,月亮影下,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吴碧波,别外一个,是吴碧波的同学,杨杏园也会过的。吴碧波笑道:&ldo;你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们倒吓了一跳。&rdo;杨杏园道:&ldo;你们现在放着书不念,天天捧角吗?&rdo;吴碧波道:&ldo;那也偶然罢了。&rdo;杨杏园道:&ldo;刚才我听见你说周西老。我想起一桩事,华伯平来京了,他正要找这些人。请你明早到我那里来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rdo;吴碧波就答应了。说到这里,车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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