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觉得印上的朱砂似乎沾到了指尖,一点灼热的痛意沿着指尖传到了手臂,而后是整个身躯。他独自站在漆黑偌大的殿内,微微颤抖,片刻后,又怒不可遏似的抓起了手边那纸草拟的诏书,随手扯碎,揉成一团,抛到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累了,头顶束着的玉冠,还有这身锦绣龙纹的袍服,都快要将他生生的勒死了。他一手摘去沉重的发冠,缓慢地踱步,绕过阁后的缂丝屏风,然后重重地倒在床榻上。塌沿搭着一件暗色的衣衫,被他胡乱抓到怀里,而后害冷似的蜷缩到了床内,把衣衫蒙到了脸上,覆在眼角的那片布料渐渐漫出一片湿痕。
殿门忽而发出吱呀的轻响,极其细微,紧接着便有人缓缓走入。府内的仆从向来都是谨小慎微,来去悄无声息,这脚步声却清晰沉稳,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听来更像是不真切的幻觉。杨琰已不止一次在梦中听见这样的脚步缓缓踏入墨雪阁,可等他睁开眼清醒过来,阁内便只剩了穿过镂空花窗的呜咽风声。
他无神地仰躺在榻上,一动也没有动,静静等着那脚步声再次从他的幻梦中消失。可是出乎意料,脚步声竟愈发清晰,听起来是向桌案的方向走去。王府中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的胆子,敢私自去动他的桌案,杨琰微微皱起眉,心中那点念头忽隐忽现,却又不敢确信。片刻后,那厢传来火石打响的“咔哒”声,似乎是桌案旁的灯烛被人点燃了,而后静了一静,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揉皱的纸被展平的声音。
杨琰似是被忽然惊醒了,他茫茫然从床榻上坐起,却又迟迟没有起身走出去。他恍惚想起自己方才草草写就的那纸诏书,如果来人真的如他所想,当对方看清那张纸上所写的内容,将会是什么一副神情呢?
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抑或许……他会再次静静地离去,像一场梦,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
就在他心绪起伏不定之时,一声极低的轻笑划破了暗夜的寂静,让杨琰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笑声,再不会是别人!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应该在会宁赶往建安的路上,倘若不出差池,他将在十日后抵达建安。而自己若是下达了方才那纸诏书,那人便会在进入都城之后立刻被执金吾抓捕,投入漆黑的牢狱。
一旦想到此处,杨琰便觉得浑身失了气力,像是被潮水淹没,既空洞又迷茫。他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急切地想要知道方才那离奇的动静究竟是何人发出,下榻时甚至忘了穿上鞋子,赤着的双足踩在紫檀的地板上有些微凉,还没迈出步去,屏风后的脚步声已匆匆逼近,灯烛散发的龙脑香气和那人身上草原般微凉的气息一起向他迎面扑来:“也奚,你在这里。”
那声熟悉的“也奚”落到耳中时,杨琰仿佛是被震痛了,眼眶酸涩,险些落泪。是了,这才是卫长轩的声音,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像。或许是太久没听过他这样唤自己,才会误以为有旁人可以替代他分毫。他心中骇浪般思绪起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是平静地后退一步,抬起脸来迎向对方:“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无人通报?”
卫长轩似是笑了一笑,声音在暗夜中听来很有些疲惫:“我从后院翻进来,没有人知道,”顿了顿,又低低道,“当年方明还嚷着要砍了后院那棵树,谁知竟是没有砍。”
这句话让杨琰刹时想起数年前的那个上元之夜,他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发白,才扯动嘴角,露出个冷然的笑意:“你不是在会宁么,这样匆匆赶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他这番话说得又轻又冷,不自觉带了森森寒意,卫长轩却似没有察觉,只点了点头:“不错,我确是从会宁出发,原本还带了一行车驾,之后算着日子,还是独自先行策马而来。原以为星夜兼程,或许能赶得及,谁知……”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笑得十分无奈,“进城时已经过了子时,竟没赶上庆贺你的生辰。”
杨琰嘴角那点森冷的笑意忽而便凝固了,过了片刻,才古怪地道:“你急着赶回来……是要陪我过生辰?”
或许是他的神色太过古怪,让卫长轩也愣了愣,而后极低地苦笑了两声:“我知道,穆王殿下的寿辰自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其实也轮不到我来陪你,只是……”
他话语中隐隐有些落寞,很快又笑着掩饰道:“方才进城时听值夜的京兆卫说,穆王府今晚笙歌竟夜,即使从街上路过也能听见贵人们的欢笑声从府中传出,直到三更之时,府中还燃起各色焰火,引得周遭百姓也都围拢观看。”他说到此处,静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这个生辰一定过得很热闹,对不对?”
杨琰神色木然地点头:“是,很热闹。”
卫长轩听了这句答话,愈发无话可说,只好微微垂了眼睑,目光垂落时却瞧见杨琰赤着双足站在地上,不由眉头微皱,斥责已脱口而出:“怎么不穿鞋子,也不怕受了风寒。”
杨琰久居高位,早已无人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此刻听了卫长轩这句,倒像是和年少时一般无二,不由微微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对方按着肩膀坐回了榻上,而后足上一暖,却是被卫长轩握住了双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身上猛然涌起一阵战栗,不由自主就要将脚缩回,却听卫长轩又轻斥道:“不许乱动!这么大的人,还光着脚到处乱跑,平日里那些人都是怎么伺候你的。”
他握着杨琰的脚掌在手中揉搓,这双脚掌与对方单薄的身体并不相同,很有些柔软的肉感,足趾白皙圆润,蹬在手心里,如同十个稚嫩的花苞。他记得很多年前,下雪的夜里,他也曾经这样握着对方的脚掌为他取暖,那时候的杨琰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抱在怀里像只骨骼纤细的小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对方身形早已长成,变成了权倾天下的穆王,可这双脚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比自己的手掌大不出多少,又凉又软,总像那个冬夜里畏寒的孩子。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各怀心思地坐在榻上。杨琰原本满腹阴冷的戾气,此时又化作了一腔酸涩的苦水,呛得他喉咙发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还是卫长轩低声开口道:“我方才看见你拟下的诏书了。”
杨琰心中“咯噔”一声,脊背上微微觉出些许凉意。他原本不觉得自己理亏,倘若卫长轩闯进来时便直接质问此事,他定会梗着脖子冷笑两声,承认自己确实要夺了他的官职,还要把他关入大狱,永不见天日。可此刻他忽然心虚了起来,他的脚掌还落在对方温热的手心里,却好像下一刻便会被对方撂开,重新落回冰冷的地板上。
卫长轩并没有松开手,只是低低地道:“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这些年你掀起诸多变革,先是扫清了朝中几家旧世族,后来又重整藩镇兵权。在这几场变革中,凡是稍有违逆的臣子,皆没有落得好下场。不说别的,就你我相熟的那些……譬如袁小侯一家,前年便因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去年,尉迟锋违逆你的手令,私自出战,险些为此丢了性命。而今,就连陈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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